段怀清:刘庵村的“幸福树”
如果你是一位到郑州出差或者旅行的人,有机会站在郑州段黄河大堤之上北望,看到的黄河对岸,就是原阳县。
在郑州黄河公路大桥修建之前,原阳和郑州相距不过5公里,却只能隔河相望,常常予人一种“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惆怅。
原阳今属新乡市。春秋战国时期的卫国,曾先后定都于朝歌、楚丘、帝丘、野王,即今豫北之鹤壁、安阳、濮阳、焦作一带,与新乡在自然地理上多有交集,而原阳当属其地理意义上的南沿。
《诗经》收《鄘风》10篇、《邶风》19篇、《卫风》10篇,凡39篇。传吴季子访鲁,观周乐,觉得“邶”“鄘”“卫”三“风”风格相近,当为一体。这样一来,《卫风》在数量上就占了《诗经·国风》的近四分之一。此亦可见文学——文化意义上的“卫”,在先秦时期繁盛发达之一面。而原阳在先秦时期,在文化上与“卫文化”亦应该同属一脉。
《诗经·卫风·河广》中云: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可见先秦时期的黄河南、北之人,尽管因为有一河阻隔,亦并非尽是对于难以渡河往来的无奈与抱怨。而《河广》一诗中所表达的那种内心世界的敞亮、豁达和乐观,亦很明显地反映出当时的人那种乐天安命而不忧的明智通透。
近来因为一个机缘,我随着央视综合频道《山水间的家》节目组,在平原示范区桥北乡的刘庵村待了一天半。而刘庵村就位于该县的最南端,在黄河北岸大堤之下。
村子有150多户人家,这样的村子,在黄河下游大平原地区,应该不算很大。加上村庄周围遍植杨树,树干挺拔,树冠高扬,把村子包围得严严实实,所以从外面看——包括从黄河南岸大堤上北望——入眼尽是杨树高挺的树梢,却不见树林背后的村庄。
我们一行是在一个落雨的天气里到的刘庵村。
其实从宾馆出来的时候,雨就已经下了起来,雨不大,但因为有风,再加上天上阴云密布,便让人觉得好像一下子就落进了深秋的包围里。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前一天我从家里出门的时候,还是穿的圆领休闲体恤衫。高铁过了徐州,就已经感到这里的气温与上海有着明显差别,站台上上车的旅客大多已换上秋衣、夹克外套,有的还穿着毛衣、薄羽绒服。我试着在站台上站了一会儿,风过之后,已不是夏末初秋傍晚的凉意,而是渐入深秋的寒意了。
我们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走进了刘庵这个大平原上的村庄。
据说刘庵原名柳庵,推测当地最初或因杨柳及庵堂而得名。至于后来为何改“柳”为“刘”,则不得而知。其实,迄今村子旁边的黄河大堤之上,尤其是大堤下面的河滩之上皆遍植杨柳。观光者看到的,是杨柳岸旖旎婀娜的风光景致,而在黄河两岸人家的生活常识当中,黄河涨水泛滥之时,杨柳条则可作为捆绑石笼以护堤岸的有用之物。
据同行的刘庵村民司喜兰讲,近年来,经过“美丽乡村”建设与改造,刘庵的村容村貌发生了很大改变。这种改变,在我们的观光之中都得到了证实,其中令人印象尤为深刻的一点,就是家家户户的大门两侧,皆为青砖砌起的长条形花坛。花坛里栽种的并非常见的花花草草,也不是一般的景观树,而是各种果树,譬如山楂、石榴、柿子、葡萄、枣、杏、李等,有的花坛里,甚至干脆就种的小葱或小青菜。
我们走到一户人家大门口,为花坛里的一树山楂所惊艳,只见满树硕果累累,且多已红透。演员曾黎摘了一颗山楂给我,尝过一口,满嘴酸甜,且甜可盖酸,对于我这样不大能够接受酸的食客来说,这样的山楂,却也是颇能接受的。而同行的司喜兰说,村里家家户户门前屋后的这些果树,果子成熟的时候,倘有孩子们采摘,并不会遭到人家呵止。实际上等到果子熟透,采摘下来,其中相当一部分也会被主人家选出其中最好的那些,分送给邻里品尝。这种邻里之间的情谊,用司喜兰的话说,就是“你要是搁家,有个啥事儿,街坊四邻可帮忙,心里可温暖。”
这让我不仅想起《诗经·卫风》里的一些诗篇。读“邶”“鄘”“卫”三“风”,有一个明显的印象,那就是当年商周时期的“卫人”,好像很喜欢给别人送礼物。这种通过礼物来表达情谊的诗篇,在上述三“风”之中甚为常见,哪怕礼物不过是些村庄周边或者黄河滩上的普通物产。记得《诗经·邶风·静女》之中,即有类似表达: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让人感慨的是,诗里面的受礼者并非只看到了彤管、荑草之好看,还更深切地感受到了美人相赠的深厚情意。而刘庵人将门前屋后自家栽种的这些果树上的果子,作为给邻里的一种自然的馈赠分享,这种风俗,似乎可以一直追溯到《静女》时代的卫地、卫人和卫风。而其中看不见却能感受得到的一脉相承,在今天的刘庵,不是遗存,而是人们生活的日常与真实。
说到彤管,让我想起了当年英国汉学家理雅各在翻译《静女》之时,对于这一“卫”地风物的理解与翻译。或许“彤管”——理雅各翻译为“红色的管子”——这一物产委实太地域性了,让理雅各这位19世纪上半期毕业于苏格兰爱丁堡大学的古典学硕士,在香港以及牛津大学的书斋里,实在想不出来这样一种“红色的管子”究竟为何物,为什么一根或一支“红色的管子”,会被作为一种珍视的礼物甚至爱情的信物,来送给别人尤其是自己的心爱之人。
不仅如此。
同样让理雅各感到费解的,恐怕还有荑草。
记得有一次也是跟着《山水间的家》节目组去陕南安康,在汉水的岸滩上滋蔓生长的草丛中,我好像看到过一种头上长出些像红色谷穗子的野草,有半人高,当时我就联想到了《静女》中的彤管、荑草,只是从地理空间的角度来看,此草长在陕南,而《静女》中所歌所唱者,则为黄河以北之卫地。也不知道这种野草以及“红色的管子”,是否两地都有生长。即便都有生长,我当时在汉江边上看到这种野草时,也没有发现此草有什么特别好看的地方。
或许是因为我有些迟钝吧。
很显然,当年的翻译者不仅没有机会去实地考察诗篇里面所提到的“彤管”“荑草”,也无法去探访流传至今的卫地风俗,对于诗里面的“彤管”“荑草”这些实物也罢,还是当地人通过这些草滩野地里生长出来的实物,来向被馈赠之人表达传递感情也罢,翻译者大抵都是有些隔膜的,亦就难以透彻感受和理解了。
这种不大为外人所知甚至所理解的地方风物,似乎并不仅限于过去,也就是说并不仅限于2000多年前的《诗经》时代的卫地。即便是在当下,刘庵村里也还有让外来者意想不到或始料未及的地方风物。
我们一行就在村庄一户人家的山墙上,看到了一棵最为特别的“树”。这棵“树”是被画在墙上的,而且它还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幸福树”。
“幸福树”看上去正处于蓬勃生长阶段,“树”上枝叶繁茂。与生长在地上的树明显不同的是,这棵生长在墙上的“树”,有着红、黄、蓝、粉和绿五色树叶。五色树叶同出一根树干,而粗壮的树干深深地扎根在“大地”之中,稳稳地支撑起这一片赏心悦目的五色。在这棵五色树的右上角,还有对于这棵“幸福树”上所生长着的五色树叶的“说明”:
红叶:共产党员家庭(30户)
黄叶:书香家庭(硕士、博士家庭)(14户)
蓝叶:省市乡村光荣榜(道德模范、劳动模范、优秀共产党员、青年五四奖章、三八红旗手)家庭(4户)
粉叶:文明户(五美庭院)家庭、群众组织好会长和移风易俗好家庭、好婆媳(好邻居)家庭(35户)
绿叶:一般农户(58户)
据当地人介绍,自恢复高考制度以来,刘庵村考入清华、北大的学子有4位,而硕士、博士家庭则有14户。这对于一个总户数为150余户的村庄来说,实在是一个不低的比例,也让人不禁会对这棵长着五色树叶的“幸福树”心生羡慕和祝福。
另据介绍,“幸福树”上的每一片彩色树叶,代表着一户人家,树叶中间写有每户人家家长的名字。村民可以通过参与村内公共志愿服务的方式,来换取自己家庭的积分,积分多了,就可以成为文明户。这样“幸福树”上自家的那片树叶,也就可以改变之前的颜色。
也就是说,五色树上的每片树叶的颜色,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会随着每户人家的发展和进步而改变。这种“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自我要求、自我发展与自我进步的自觉意识与表彰方式,让人不禁对村民自我治理的意识、能力和水平刮目相看。我们还听说,每到周末,都会有志愿者到黄河大堤上去清理垃圾,而一年中春、秋两季,村“两委”也会组织村民在黄河岸边及村庄周围植树造林。这些长期坚持下来且已成为村民生活习惯的志愿服务行为以及自我治理方式,让我们对乡村全面振兴的实践与落实,有了更多的期待和信心。
短短一天半,我们在刘庵村听到的和看到的,并不是某家某户“发家致富”的故事甚至财富传奇,让我们印象深刻的,是刘庵村在乡村基层治理和文明新风建设方面所取得的实实在在的成绩。而这样的进步与成绩,就像那棵五色“幸福树”一样,树上闪烁着的,并不只是一家一户的亮色与光彩,还有整棵大树的斑斓与繁荣。而这样的斑斓与繁荣,来自于这棵奇特的大树所扎根的“大地”,来自于“卫地”千百年来丰厚的文化精神积淀,当然更来自于今天每一个刘庵人踏踏实实的努力与上进。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

编辑:张龙(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