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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孩子的深渊里,照见我们自己的影子

2025-12-24河南日报

  □碎碎

  读《要有光》读得难过。有令人屏息的沉痛,密密匝匝的触目惊心,又有一种看作者梁鸿拿手术刀剜去我们肌体的死皮脓肉,露出真实内核的快感,与疏浚瘀堵之通彻。她以巨大的勇气与饱满的力量,直击当下教育的病状,直面一个个家庭中习焉不察、却又经年累月堆积的伤口,家长与孩子内心的背离、断裂与创痛。她写得冷静、克制而又壮阔,能把人深深裹挟。从她这里,重新看见每一个孩子,剥茧抽丝,看见他们的来路与归途。有沉重的窒息感,更有于无声处听惊雷的畅快与震撼。

  梁鸿写的那些孩子,每一个,都像是我们的孩子;她写的每一个家长,都有我们自己的影子。感觉自己就像她书里的那些家长一样,难堪,无助,困顿,皱皱巴巴,进退失据,心有不甘,上蹿下跳地寻找破局的可能……他们的生活与命运,都是我们可能的样子。

  维特根斯坦说,看见比想象更困难。心理学上有句话说,看见即疗愈。跟随梁鸿的视线看到了那么多,那么多的艰难与困惑,努力与挣扎,呐喊与彷徨,绝境与新生,这样的阅读过程,也是自我清洗和自我洞见的过程。获得一种重新发现的残酷与鲜美。她的书写,深深击中我们生命中的尘埃与晦暗,让人触碰到自己最初的心跳。

  那么多的孩子病了。他们以自己深重的病痛叫醒我们,也是在唤醒我们的社会。似乎每个人都无可奈何,身不由己,可是每个人又都是幕后的推手,谁都不能置身事外。梁鸿说:写这本书的目的不是控诉——原生家庭、教育体系、社会系统等等,而是想找到那样一个节点,或者多个节点,它或者它们是事情发生质变的重要时刻。但是,我们根本不知道,这样的节点就存在于我们最日常的话语和行为中,我们甚至根本不知道我们在用这样的话语、行为、表情和孩子说话……我、我们这些自诩为爱孩子的人,逐渐走向了爱的反面,我们不知道怎么去爱,不知道怎么理解生命的本质意义,不知道怎么连接孩子,更不知道我们应当怎么穷其一生去应对我们生命内部的“恶”——由无知、懦弱和盲从化合而成对孩子的压抑。

  这是梁鸿的问题,是她写这本书的起点,也是当下每一个家长的问题,也许没有一个家长能够超脱。这本书值得每一个中小学生家长细读和深思。

  在我的想象中,非虚构就像长篇纪实报道,只要据实记录就可以,无须虚构的转换,似乎没有很高的技术含量。但《要有光》却以它的叙事魅力和功力,让我们看到一部非虚构作品所能达到的纵深,它辽阔的思想宽度,它开放通透的心灵空间。就像一个多棱镜,让你看到多面向的维度,以及它精深细微的颗粒度。——只有理性、深邃、极具耐心的观照,以及深度的悲悯、体恤与爱,才可能做到这样。

  《要有光》的叙事极其讲究和用心。不是简单的线性叙事。有各种场景还原,密集的细节呈现,时而近景时而远景,从对现在的聚焦与细微观照,再溯本清源,探询过去:原生家庭,校园环境,医院病房,人的内心世界与外部境遇,一个个缤纷的线头,各种深度打捞……作为叙事人主导的叙事,以及作品人物的自述,叙事人与作品人物的对话,主人公的日记书信,通过字体的变幻互相交织,互相补充,丰富缠绕。梁鸿对他们的讲述,不是讲完一个再去讲下一个。不是。这些人物之间也互相缠绕,在时空中变幻挪移,构成互文。这样富有难度,不断推进又不断拉远的叙事,不仅是梁鸿对繁复材料的驾驭和消化能力,也暗含作家对人的性格、情感与命运的共情、理解与勘探能力。这样的能力令人着迷、沉湎,也让她的这部非虚构包罗万象,意境深沉而又悠远。梁鸿以精深繁复的叙事复刻了一个个生命体的由来,他们的性情表现与命运的密码,也是对我们身处时代的深切叩问。

  书中令人警醒、振聋发聩的地方非常之多,不胜枚举。对我而言,特别难忘,给我带来巨大冲击的地方有很多。比如李风,父母对他实施快乐教育,从小学到中学都不卷,但到高中时他因成绩垫底而被老师抛弃,进而也走向自我抛弃,坚持休学,空心人一样地活着,“他离你很远,他孤零零地待在那里,切断和一切事物联结的可能,那形象让人伤感”。

  他该走向哪里呢?没有答案,似乎也找不到答案。令人揪心。

  比如万小捷的妈妈沈春在儿子高考成绩出来之后的那一刻,才突然像被重锤击中,从梦中醒来,看到了生命中的荒谬,“她发现自己这十八年来一直陷入一个巨大的骗局中。那个骗局的核心词语是‘北大’‘清华’”,她看到了“我身边所有的朋友都被席卷进去,太多的焦虑、太多的算计,扑面而来。没有一个人是幸福的、快乐的。我就在想,它的逻辑是什么,让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跳进去”,“我身边那么多家长,包括我自己在内,都在焦虑什么?焦虑孩子不能考上好大学,就要被社会抛弃,被未来抛弃。家长给孩子制造的焦虑远远比孩子自身产生的多得多。那家长的焦虑又来自哪里?就是我们身处的规则模式,我们自己被无穷无尽地卷了进去,且毫无反省能力。”

  最后一个章节《时间……》,让我们看到,梁鸿对来自京城、二线城市滨海以及县城的代表丹县的孩子的走访、观察和书写,不是短暂的一时一事,而是纵贯绵延了四五年,这样深入持续的观察与追踪,也是一个作家自我生命的揳入与参与。她与她笔下的这些生命,牵筋连骨,血脉相连,悲喜与共。因为梁鸿“希望经由这本书,重新打量我们的生活和观念……我想到吴用反复告诉我,没有一个美好的家庭概念,创伤是生命的本质存在形式。他认为我们必须学会在创伤中往前走,必须学会在一种必然的破碎中相互理解。他的话看似决绝,却充满真实的力量。它昭示着一种新的思维起点和思维方式。这是我们未来的希望所在”。

  梁鸿是勇者,以真实的笔触和深邃的笔致揭开当下教育的剧痛与伤疤,却依然在让我们看到光的所在,与可能。因为,当她开始把目光投向广阔的中国社会,面对一个个家长、孩子,面对精神科医生、心理咨询师、学校校长、老师,去倾听他们的故事,和他们一起感受希望和困惑时,她“感受到了彼此呼唤以及相互回应的可能。……我好像又拥有了某种力量,去直面这个世界,直面每一个人,每一种人生”。

  这是一个母亲的书写。这样的书也许只能由一位母亲来完成。身为母亲,孕育和养育过一个生命的人,才会时刻记得在她的掌心中一点点长大的那个生命,曾经有过怎样的灵性与神性。才无法接受这样的生命丢失了光,坠入自我的深渊与黑洞。她必会以自己的身躯,聚集起自己全部的力量,去凝视深渊,在不能自已的疼痛中去打捞希望,寻求疗救的可能。

  梁鸿以这样的书写,也是以自己怀抱的一束光,去撕开我们生命中的那些黑暗与壅堵,温暖和照亮那些病痛之中的生命。因为她深知,每一个孩子,都是我们的孩子。每一个孩子,都是中国的未来与希望。

  (作者系河南文艺出版社副社长,知名散文作家,出版散文随笔集《别让生活耗尽你的美好》《无限悲情,无限欢喜》等。)

编辑:申久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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