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从河洛来——重走客家千年迁徙路丨深栖粤土 迁播四海

深栖粤土 迁播四海

“客从河洛来——重走客家千年迁徙路”行进式报道之四

□本报记者 温小娟 张魏 杜军 河南日报社全媒体记者 赵珮岐

　　穿过中原烽烟，翻越闽赣群山，客家人来到了群山环抱的梅江之畔。这里，是客家先民漫长南迁之路的终点，也是走向世界的重要起点。
　　12月24日，河南日报社“客从河洛来——重走客家千年迁徙路”行进式报道团队抵达广东梅州，探访这座被誉为“世界客都”的城市，体悟客家人处处扎根繁衍的坚韧，以及从不畏惧再出发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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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言承根 食载古味

12月24日早上，坐落于梅州市城区的广东中国客家博物馆，迎来了众多前来参观的游客。
　　步入展馆，大家立刻被大厅前偌大的“  ”字浮雕所吸引。“‘  （ngái）’在客家话中，是‘我’的意思。”讲解员何春梅解释，“ ”字左侧形似人，右侧形同悬崖，意为“人站在悬崖边”，突出客家先民屡次南迁，为寻找家园而不懈奋斗的精神。一句乡音浓厚的“ 系客家人（我是客家人）”，不仅是身份的标志，更是对故土文化的坚守与传承。
　　语言，是族群最深的印记。清代诗人黄遵宪在《己亥杂诗》中说：“方言足证中原韵，礼俗犹存三代前。”客家话保留了中原古汉语的主体成分和语音特点，被称为唐宋中原古汉语的“活化石”，成为研究古代汉语的重要语言样本。
　　嘉应学院文学院教授魏宇文说，客家人在历次迁徙中，多避居闭塞山区，客家方言得以保留相对完整，并在与当地人交流过程中逐渐融合。客家方言形成于闽西和赣东南，成熟、定型于梅州，梅县话因此成为客家标准话。
　　“客家话是不以地域命名而以人群命名的方言，成为维系全球客家人的精神纽带。千百年来，他们从未忘记‘宁卖祖宗田，不忘祖宗言’的祖训。” 魏宇文说。
　　2023年以来，魏宇文、黄庆松夫妇多次为马来西亚客家人开设线上客家话课程，广受海外华侨的好评。屏幕前，最年长的学生已逾八旬，一份份电子结业证书，见证着跨越山海的文化认同，搭建起祖地与侨胞的交流桥梁。
　　乡音藏着故土记忆，烟火中亦有千年传承。当雅言古韵在唇齿间传承，河洛的饮食智慧，也融入岭南的灶台，在每一次烹煮中完成文明的接力。
　　漫步梅州的老街深巷，形形色色的粄食香气四溢。发粄蒸熟绽瓣似花，寓意发财、吉祥；笋粄形似饺子，是对生活的吉利祈愿；艾粄带着艾草香，是清明的时令滋味。这些以粘米、糯米制作的食物，是客家人对北方面食的创造性转化。
　　“酿”的艺术，更是无处不在。酿粄、酿豆腐、酿苦瓜……将肉馅填入各类食材，这不仅是美味的创造，更是源于对中原饺子“团圆”寓意的传承。梅菜扣肉中的盐渍技艺、盐焗鸡的腌制方法，都延续着中原古老的食物储存智慧，并巧妙适应了岭南风土。
　　从一声“”的自称，到一餐一饭的慰藉，方言与食物，是客家人生活中最坚韧、最温暖的文化蕴含，承载着古老的记忆，维系着族群的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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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融古开新 筑居兴业

站在仁厚温公祠前半月形的池塘边，举目望去，整座建筑气势恢宏。作为梅县最大的围龙屋，它背倚山峦，面朝碧水，以“四进三堂八横三围”的宏大格局在天地间铺陈开来。
　　从江西龙南壁垒森严、炮楼高耸的围屋，到福建永定圆形堡垒、聚族而居的土楼，及至梅州，客家民居全封闭的结构演化为围龙屋半包围式建筑。梅县区博物馆原馆长朱迪光说，围龙屋这种前低后高，中轴祖祠，两侧横屋，前禾坪、半月池，后化胎的建造形式，是梅州客家的典型民居式样。
　　围龙屋宛若一个温厚而有力的怀抱，既坚定守护着源自中原的礼制，亦从容迎纳着崭新的天地。
　　在客家人的生命叙事中，买地做屋、修缮宗祠、结婚生子被视作人生三件大事。“买地做屋，意味着开基立业。客家人走到哪里，房子就修到哪里，祖宗的牌位就供奉到哪里。” 朱迪光一席话道出建造房屋与客家族群的深刻关联。无论是围屋、土楼还是围龙屋，这种对筑居执着的追求，源于客家先民于艰辛跋涉中，对稳定家园的深切渴望。
　　大埔县百侯镇堪称客家民居的大观园，这里密布着120多座明清古宅，府第、围屋、书斋错落有致。众多古建中，肇庆堂是客家民居建筑中融贯中西的一块瑰宝。
　　肇庆堂不仅承袭中原礼制的“九厅十八井”格局，更创新性地让中原文化、海洋文化、西方文化融为一体。屋脊嵌瓷融汇螃蟹、鱿鱼等海洋元素，厅堂内中式木雕与西洋玻璃交相辉映，而建房所用的大部分石材、木料乃至各类精美饰件，皆是房屋主人不惜重金从海外辗转购回。
　　讲解员蓝静雯介绍，肇庆堂由杨荫垣、杨俊三兄弟二人合力建造，他们秉承客家人敢闯敢拼的精神，早年外出至潮汕经营药材生意发家。他们同其他客商一样，最大的心愿便是返乡“做屋”，将积累的财富与见识，化为故土的传世基业。
　　“客家文化在筑居的过程中，展现了强大的包容性与革新力。”蓝静雯说，从这里出发，往返于故乡与南洋之间的客家人，如同文化的信使，将中原文化种子播撒向世界，又将四海的风物与技艺带回故乡。
　　在客家的节庆中，最能慰藉乡愁的，莫过于广东汉剧的悠扬古韵与舞龙舞狮的喧腾锣鼓。广东汉剧被誉为“南国牡丹”，皮黄声腔，中州音韵，演绎着忠孝节义的千古文章。舞龙舞狮承袭自中原社火的古老仪式，成为客家人凝聚身份、展示文化活力的情感纽带。
　　客家人把对故土的眷恋，筑进砖瓦、融入歌舞，凝结为根脉的深沉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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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侨承脉 迁播四海

梅州平远坝头村，程旼故居静静矗立，诉说着一位中原先贤与这片土地的千年缘分。南朝刘宋末年，为避战乱，程旼携族人从河南辗转南迁，最终在坝头定居。
　　“姓传古县，德化梅州。”被尊为“客都人文鼻祖”的程旼，以中原文明教化乡民，传播儒家礼教，使得梅州逐渐成为“人文秀区”。
　　如果说程旼代表了客家文化的向内扎根，那么松口古镇则见证了客家人的向外拓展。
　　松口古镇火船码头，层层向下探入梅江的台阶上，“下南洋”的主题雕塑定格着亲人相送、离别的动人瞬间，这是客家人下南洋千万次启程与送别的真实写照。
　　这里，是客家人挥别故土、闯荡世界的精神渡口，一步踏出，便是山与海的分野。
　　松口古镇为何是客家人“下南洋”的起点？在朱迪光看来，答案就藏在松口古镇的历史与地理中。“地处梅江下游的松口古镇自古就是水运枢纽，梅江水系连通韩江直达汕头港，为海上贸易提供了天然通道。加上客家人勤劳开拓的精神特质，使得松口古镇成为连接内陆与海外的重要节点。”
　　在码头与亲人挥手告别，意味着音讯的阻隔，而漂洋过海的侨批，则接续了这条被拉长的亲缘纽带。在梅州市客侨博物馆，一页页泛黄的侨批，既有汇款的数额，也有家事的嘱托；既有生意的汇报，也有情感的倾诉。薄纸虽载不动千钧乡愁，却撑起了一个家族的生存尊严。
　　馆长魏金华指着梅县华侨杨露义的侨批遗存说：“20多年未回家乡，他却用一封封侨汇支撑着寡嫂一家的生计，这便是客家人，无论身处何地，不忘家乡，不忘亲恩，有情有义。”
　　侨批所承载的，不仅是个体对家庭的承诺，当无数承诺汇聚，更升华为客家人的家国情怀。
　　魏金华说，客家华侨把爱国爱乡刻进骨子里。从东山中学的创立，到梅松公路的修建，再到梅江桥的贯通，这些地标，都有一个共同的前缀——侨捐。
　　办工业、建学校、修道路……从纸上的叮咛，化为大地上的丰碑；从个人的孝悌，扩展为对族群与家国的大爱，海外客家人无论走得多远，其生命价值的根系，始终与故土紧密相连，共荣共生。
　　在叶剑英元帅纪念馆，红色墙壁上的一首《七绝·题画竹》引人注目：“人生贵有胸中竹，经得艰难考验时。”诗句道出了客家人家国一体的担当。家国危难时，客家人总能挺身而出，从辛亥革命，到抗日战争，再到解放战争，客家儿女用行动展现了客家人崇文重教的传统与家国至上的情怀。
　　梅江浩荡，奔流不息；文脉绵延，迁播四海。源自河洛的文明根系，在赣闽粤的群山万壑中淬炼为坚韧的客家风骨，傲然绽放于世界。

河洛客谈

风驰岭南粤人舟

□悦连城

　　“长兄嫂大人粧次敬启者：你弟自从家庭别后，于心悬忆念念思悯吾侄与嫂，未知平安否……”

　　这是一封藏于梅州市客侨博物馆的侨批，纸色泛黄，墨迹深凝，出自梅县城东玉水村人杨露义之手。民国初年，兄长猝逝，遗下寡嫂孤侄，为支撑家庭，他毅然“下南洋”谋生。寥寥数语间，浸透谋生之艰、念亲之切。时光荏苒，依然力透纸背，叩击人心。

　　尺牍书疏，千里面目。侨批，又称“银信”，是海外华侨的家书与汇款凭证的统称。清末，时局板荡，“海禁”大开，汕头开埠，一大批梅州客家人遂携行囊、别故土，潮涌南洋谋生。梅县松口镇，扼粤闽赣交汇要冲，通邮、通航、通商皆经嘉应州（梅州）。彼时，侨批封皮上只需署“中国汕头松口转某村某人”，便可直达乡关，故民间曾有“汕头不认省，松口不认州”的说法。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一封封薄薄的侨批，载的是骨肉亲情，承的是家国记忆。

　　如今的松口古镇，古码头静立江畔，骑楼街墙面斑驳，依稀可见昔日的景象。江风渐起，舟楫远行，一尊尊雕塑静静矗立——有竹筐压肩的工人躬身前行，也有礼帽绅士凝望老街深处。这，正是当年梅州客家人的真实写照：“赤手空拳闯天下，一条皮带走南洋。”他们垦殖荒野、开采锡矿、经营商肆，忍常人之不能忍，为常人之不敢为，终以血汗赢得“客人开埠”的声誉。这不仅是地理空间的迁徙，更是一场关于生存意志的壮阔跋涉。

　　围龙映祖，文脉绵长。青砖黛瓦的围龙屋内，半圆围合环抱祖堂，是先民生存智慧的世代赓续；晨雾氤氲的市集里，娘酒醇厚、盐焗鸡鲜香，是记忆深处未曾褪色的味觉印记；“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古朴童谣随岭南清风漫溯，是歌声编织的精神纽带……风驰岭南的粤人舟，是一种极具象征意义的“归去来兮”：载去迁徙的先民，载归不朽的乡愁。

　　从松口码头到南洋诸岛，迁徙之路回肠荡气；从河洛故土到岭南深山，文化薪火代代相传。作为世界客都，梅州向世人展示了一种精气神：成功的迁徙，不仅仅是生存空间的腾挪，更是文化的坚守、创新与重生。而一支民系的旺盛生命力在于，无论身处何时何地，总能守正创新、落地生根、蓬勃发展，将文明火种播撒到更远的地方。

编辑:祝萍